女性研究|靠“谱”!她收藏了湖湘女杰不为人知的故事
文、图、视频:今日女报/凤网记者张秋盈 李曼倩 实习生 高思琪
满屋的木箱子,用便笺贴着“杨”“王”“李”,一个个摞起来,摞出三面墙——这已经是湖南某县一百多年的历史,但仍不算什么。且看对面女人手里端着的这个:纸张略微发黄,字迹却清晰——这是一本清朝宣统元年的湖湘族谱,记载了中国自科举制创始以来,拢共700多位状元郎中的一对姑表兄弟。
“这可是个大宝贝。”女人摩挲着族谱说,她叫杨岳平,任湖南炎黄文化研究会秘书长,生长于湖南长沙,今年56岁。40多年前,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,族谱这一听上去略显“陈腐”的事物,就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一个女人,为何去研究族谱?有人曾如此质疑,杨岳平对此观念一笑置之。“族谱上三分之一是写的女人。”她说,近代更是如此。通过族谱记载的史料,中国共产党第一位女党员缪伯英的身份得到了确认,杨开慧于历史之外的生平也得到了更细致的描绘。
“历史就是一个大的版图,地方志是河流,而族谱就是其中茂密的森林和那些缤纷的花花草草。”杨岳平说,如果忽视族谱的研究,再宏大的历史也是“空”的。
全家齐上阵手抄族谱
很小的时候,杨岳平的周末活动就与众不同。父亲原是湖南师范大学的教授,一到休假,就抱着她到岳麓书院去逛。
彼时的岳麓书院杂居着各户人家,像个大杂院。到处都是乱糟糟的,杨岳平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,但父亲望向那残砖破瓦的眼神里却充满深情,即使过了40多年,杨岳平也能回忆起那种眼神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岳麓书院开始修复,要办《岳麓书院通讯》,常年在此流连的杨布生,也就是杨岳平的父亲,成为编辑人员之一。他撰写了一篇关于清代岳麓书院著名山长(即岳麓书院主持人)罗典的文章,轰动学界。杨布生也因此发现,岳麓书院有千年历史,却没有一本系统介绍作为岳麓书院灵魂人物山长的集子,他下定决心,要出一本《岳麓书院山长考》。
杨岳平回忆,整整11年,他们全家6个人几乎是围着岳麓书院转,岳麓书院历任多位山长,其中只有21位能在现有的历史资料上找到记载,其余36位的文字资料全部从族谱中找出。家里分工明确,妈妈和4个女儿齐上阵,四处寻找、抄录相关的族谱资料。湖南图书馆、湖南师大图书馆、各县级图书馆、档案馆、旧书店,她们上门一点点地抄谱,抄不了就复印。彼时,杨家父母一个月工资才几元钱,花在复印上的钱就好几百。
杨岳平记得,妈妈曾对她说,你爸就像一头牛,他在耕种,我们得把草给他带回来。
就这样,1986年10月,作为湖南大学六十周年校庆、岳麓书院1010周年院庆学术讨论会书院研究主要成果的《岳麓书院山长考》付梓出版,填补了这所千年学府的历史资料空白,同时,他们父女也彻底和族谱结缘。
“那个时候二十出头,一到放假,没什么心思去玩,就赶回家帮父亲整理族谱。”杨岳平回忆,大学毕业后,她分配到株洲工作,周末的时光,往往就是在这些故纸堆中度过。她并不觉得族谱上记载的是沉重刻板的“文献”,反而觉得那些老祖宗的名字都是活的,他们穿越百年,用另一种口吻在跟她讲故事,她为此痴迷,一本接一本地阅读,几乎不知疲倦。
1993年,时值改革开放,各处都在吸引华侨投资,华侨一落地,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寻根。全国各地也兴起了修谱、收谱的风潮,杨布生成为其中扛鼎之人。2008年,杨布生过世,经常被父亲带出去“见人”的杨岳平成为了父亲事业的接班人。
女人身影占领了族谱的三分之一
最初研究族谱的时候,杨岳平怎么也不会想到,它会成为研究湖湘女杰历史的重要材料。
2015年盛夏,她正在汨罗市弼时镇群谷村收谱,突然一个村民神秘兮兮地对她说:“你来”,她跟过去,找到一间颇为破旧的农房。一个老人给她递过来一个谱。
她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独特的名字——杨德群,这是一名女性,也是主修族谱的“责任编辑”。一般来说,族谱的编辑由族内最有名望的人担任,大多为男人。而这一套18本的族谱,主修者却是女人。
仔细一查,杨岳平惊呼,这个女人可不得了。大概全国人民都曾看过她的名字,她是鲁迅的学生,也是那篇《记念刘和珍君》中,和刘和珍一起牺牲的进步人士。
“她的勇敢是有家传的。”杨岳平说,根据族谱记载,杨德群家原是当地守护驿站、兵站的,最是要胆魄。“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怎么会胆小呢!”杨岳平说。
通过进一步的研究,她还发现,杨德群的葬礼是由当时任湘区妇女部长的缪伯英主持的。而缪伯英中国共产党第一位女党员的身份,就是在族谱中找到的史实得以认定的。
“我当时就有了冲动,要去找杨德群、杨开慧、缪伯英的族谱,我预料她们会有共同点。”杨岳平说,此后她通过研读族谱发现,这三位女性的父辈之间都相互认识,并且她们是当地第一批去北京读书的“先锋”人物,正是这种相互影响和支持,塑造了一批湖湘女杰。
杨岳平说,很多人都不知道,其实族谱中,超过三分之一是写的女性,有的是以墓志铭的形式,有的是以像赞的形式(女性长辈过寿时由当地有名望的学者撰写)。从这些文章中,可以读出当时人们对女性的评价观念。
封建时期,大多数记载的都是女性当家、理财、孝顺父母的故事,越是鼎盛之家,对家庭女性的记载越多,甚至不只女性长辈,一些表现杰出的女儿也会记载。而到了近代,一些族谱的主编人员甚至都是女性(如缪伯英、杨德群),杨德群还把家里17个女儿的学籍都写了进来。
“我主持修订了全国杨氏通谱,专门写了一章‘巾帼英雄’。”杨岳平说,这些女性都是在过往的族谱中得到记载,再以今天的现代价值观进行修缮,并完成的。
“客”从何处来
族谱的研究在泥土,而不是书斋里。大多数时候,杨岳平都是顶着烈日寒风往来于湖南各乡县,收集那些已无人识别的族谱。
一次,她正在一农户家里,一个男人从一个老式柜子里,掏出了一个本子递给她。“这是我伯伯临走前给我的,让我千万保存好。”
男人曾当过兵,又是村长,家里的长辈认为他最适合保存族谱——但他其实完全看不懂上面写什么,也不太把伯伯递给他的“宝贝”当回事。
杨岳平接过,问他:“你知道你在族谱哪里吗?”“不知道,从来没有看过。”对方回答。“喏,在这里。”杨岳平说,“上面还盖着你老爷爷的章呢”。男人不说话,又盯着自己的名字看。从对方眼神里,杨岳平读出了触动。
“族谱的意义,在我看来有很多。”杨岳平说,首先是文献意义,作为一种详实的历史文献资料,它可供从事社会学、历史学、考古学、经济学、民俗学、人口学、民族学、文学、政治学、宗教学、法学、姓氏学等领域的研究人员从中查询资料,寻找依据,进行研究。
而另一方面,杨岳平觉得,族谱更像是一种民族记忆。在我们每一个人对祖辈的追问与回溯里,我们对故土、家国的精神线索终于成形。关于“我们是谁”“我们的民族是什么”的答案也不言自明了。